这是早春,暖和和的,无端端让人有几分慵懒,这慵懒里又充满了种种欲望和生机。接下来,是下了两场雨,地里就大张旗鼓地绿开了,而且是一下子就绿得不可收拾,然后就是花儿开了,先是迎春花,黄黄的,从金黄开到淡黄,然后是杏花,从粉红一直开到淡白,然后又是桃花,从红开到粉。只有在这时候,人们才知道这里原来既有杏树又有桃树,春天是真的来了。不但是来了,而且马上就要过去了。地里呢,草也绿了,园林处种下的花卉呢,也抽了叶。这时候,人们又看到了五张犁,他来了,戴着烂草帽,穿着很旧的一件军装,袖子那里有两块补丁,领子那里又是一块,下边是条蓝布裤子,屁股那里是两块补丁。他扛着一张锄,目光灼灼地进到地里就锄开了,他把身子朝前探过去,把锄往前一放,再往回一拉;再往前一放,再往回一拉,还是那块一下子跨过三段别人承包过的地。五张犁弯着腰锄地的姿势,就像是一张曲尺,一旦锄起来,腰就不再挺直,从地这头,一下一下往地那头锄,并没有锄到地头,五张犁就又折回来,这一回又是,又没有锄到地头,他就又锄了回来,这就是说,五张犁心里有数,怎么锄,锄什么地方,他自己知道。早上五张犁来,到了中午,地里就有了样子了,锄过的地方,土壤的颜色要深一些,润润的,在太阳下有好看的光泽,而别的地,没有锄过的地皮简直就是白花花的。五张犁是在一大片地里锄出了长方形的一块,这长方形的一块地远远看过去就特别好看。怎么个好看?好看就好看在苗是苗,棵是棵,如果站在近处看,你也许会赞叹起来。什么是苗是苗、棵是棵?五张犁锄过的地就是苗是苗,棵是棵,好像是用线比过,从南边看苗,是个直线,从东边再看苗,还是个直线。地这个东西,锄过了,也就是梳理过了,被锄倒的苗是趴下了,留下的苗就显出了它们的好看,挺着,有精神。有人路过了,远远看了一眼,那黑润润规规整整被锄过的地真是受看,显示出了把式的水平。这时候五张犁已经锄完了,他坐在那里,目光灼灼,看着远处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有人认出他是五张犁了,笑着问他:“你怎么在这里锄地?”五张犁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,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,好像没听到有人跟他说话,或者是,没听懂这个人的话。这人又问:“地早就不是咱们张沟的了,你怎么还锄它?”五张犁目光灼灼地看了那人一眼,张张嘴,笑笑的,还是不说话。那人也笑了,那人没下车子,一只脚支撑着车子,身子就朝一边歪,这时身子却又往另一边猛一斜,车子被蹬开了。“神经病!”这人说了这么一句,蹬着车子远去了。五张犁像是没听到,依然目光灼灼,但站在旁边的人听到了那三个字,掉过脸再看看五张犁,他还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,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张着,是合不拢,是僵僵的,手上的茧子自然是硬,这时又给锄柄磨得很亮,僵亮僵亮的。接下来,人们就发现五张犁的脑子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了。问题是,他又焦灼地走进了地里,看看左右,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,又开始锄,他弯着腰,是个曲尺的样子。他把锄往前一放,再往回一撸;再往前一放,再往回一撸。他从地这头锄到地那头,再从地那头锄回到地这头,地的这头和那头是五张犁定的,其实五张犁锄的这片地无论从哪头说都不挨地边。这真是怪事,他怎么只锄这么一片?好像是谁给他规定了只是这么一片,春天撒粪也是这么一片。是准确无误,如果有地埂标着倒也罢了,也没个地埂,也没个杂树什么的做标记。五张犁这时是锄第二遍了,而且,天快黑的时候,他又锄完了这第二遍,锄完了第二遍,他还不肯住手,又紧接着锄第三遍,这第三遍是补锄,是锄两下,把土用锄往苗子下培一下,锄两下,再把土往苗子下培一下。是一二三、一二三、一二三、一二三这么个节奏。是有着音乐性质在里边。手下的锄是一点点都不乱。就这么,五张犁在地里来来回回,天便黑了。天黑了以后,人们还看到五张犁在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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